浙江自古多富庶,这是就总体而言。
地图上,如果用直线把杭州临安清凉峰镇和温州苍南大渔镇连起来,直线的两侧,区域发展差异明显:东北侧,水系纵横,土壤肥沃,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较高;西南侧,群山绵延,耕地稀缺,经济发展相对薄弱。“山海”之间,形成明显的发展落差。
2003年,浙江省委全面启动的“八八战略”中,提出要积极实施“山海协作工程”,结对帮扶推动欠发达地区跨越式发展。20多年的持续发力,浙江在区域协调发展的征程上奏响一曲曲动人的“山海协奏曲”:在全国率先完成脱贫攻坚任务;成为城乡居民收入差距最小的省份之一;为全国实现共同富裕先行探路。
城乡区域发展不平衡也是广东高质量发展的最大短板。以“飞地经济”为抓手助力区域协调发展,广东、长三角都在发力,浙江的做法于广东也有启示意义。从承接产业转移的山海协作产业园,到主动求变的科创飞地,到正反结合、山海共富的产业飞地,再到消薄飞地、生态补偿飞地,作为统筹区域协调发展的重要抓手,浙江“飞地经济”紧跟时代发展步伐,不断创新拓展人才飞地,不仅增强了山区发展的内生动力,也成为一些发达地区进军更大市场、提升发展能级的强力引擎。
顺势而为
跟着创新活水去建飞地
“海创园最核心的任务,就是为衢州将高层次人才和产业引回去。”说起建飞地的初衷,衢州海创园管理中心副主任徐永功感触颇深。
衢州市地处浙江西南山区,高科技企业和高层次人才相对发达地区较为稀缺。2012年,衢州在杭州余杭区创建了以吸引海内外高层次人才为目标的衢州海创园,这也成为了浙江省的第一个科创飞地。
“研究院设在杭州,通过‘研发孵化在杭州,生产转化在衢州’模式,可以推动杭衢产业一体化联动发展。”在衢州海创园内,碳一新能源中央研究院科创总监李俊告诉记者。
走进碳一新能源中央研究院,动力锂电池实验线上,研发人员正进行新型硅碳复合负极材料的性能测试。今年7月,中国科协发布的2023年“科创中国”榜单上,碳一新能源中央研究院参与研发的“超高容量长循环锂离子电池新型纳米硅碳负极材料双气源共沉积制备关键技术”入选先进材料领域先导技术榜单。而在280公里外的衢州江山市碳一新能源集团生产基地,电池用高性能负极材料生产线正在开足马力生产。
跨越地理空间,海创园的开设,让衢州把发展的触角伸进了经济更为发达的一线城市,也让招商引资有了新路径。
2023年10月,衢州成立了2亿元的天使基金,对包括海创园在内的全市科创平台的优质创新创业项目进行“评、投、育、培”全链条服务对接,保证更多优质项目服务衢州、利好衢州、回到衢州。“走出来,才发现发展的路径有很多。”徐永功感慨道。
除杭州外,十多年来,衢州还先后在上海、北京、深圳等地建立科创飞地,有力推动了当地产业的跨越式发展。截至去年底,山海协作产业合作项目所创造的经济价值,已占衢州全市生产总值的1/4。2021年以来连续三年,衢州12项主要经济指标增幅均位居全省前列,跑出了发展新速度。
对衢州而言,“飞”出去是为了从无到有;而对地处宁波的小家电之城慈溪来说,“飞”出去则是为了实现从有到优。
慈溪,背靠杭州湾,坐拥年产值上千亿元的小家电产业集群,是浙江县域经济排行榜上常年的“一哥”。但“优等生”也有烦恼:企业多而不强,多数企业的产品科技含量和利润率都很低。为助力产业突破发展瓶颈,慈溪在杭州、上海建起了科创飞地。
专注饮水机系统20年的慈溪祈禧智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是很多国内一线饮水机品牌的紧密合作伙伴。2016年,企业开始谋划进军智能互联饮水市场。“我们筹建软件研发团队时发现,慈溪缺乏互联网人才和互联网创业环境,招人留人都很难。”董事长方曙光说,这也是慈溪这个小家电之城很多企业共同的困境。
慈溪创新创意(杭州)飞地的出现,给方曙光带来了“曙光”。“以前企业在发达城市自建科研团队‘寄人篱下’,成本高、管理难。借助飞地提供的平台优势,我们在杭州招引的10名研发人员,为企业运营提供了强有力支持。”第一批进驻飞地后,祈禧研发的魔蛋智能平台正好赶上5G物联网的风口,获得了快速发展。
飞地要建起来,更要用得好。慈溪创新创意(杭州)飞地的经验,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该飞地由慈溪市政府主导投入,浙大网新科创集团旗下的专业公司——浙江飞地科技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运营管理。
“我们是企业,所以更理解企业。利用我们的身份和资源优势,我们运营的飞地逐渐成为一个集成式、枢纽化、生态化的产业平台,实现了以飞入地的创新链赋能飞出地的产业链。”慈溪创新创意(杭州)飞地运营负责人郭普告诉记者,截至目前,慈溪创新创意(杭州)飞地已经服务企业及创新型项目87个,汇聚高端人才200余名,部分入驻的初创企业已成长为行业隐形冠军和小巨人企业,甚至上市。科创飞地联动慈溪本土产业,协同创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顺应市场规律,突破区域壁垒,让人才、技术、资金等创新活水在更大范围内自由流动,在浙江,像这样的科创飞地已经有上百个。随着长三角一体化的深入推进,甚至连一些经济强镇都坐不住了,争相到大城市布局科创飞地,通过共享科创资源来为自身发展赋能。
因势利导
有形的手打通最关键的点
“飞地经济”,在浙江已经蔚然成势。这份蓬勃的背后,一以贯之的是政府层面那双有形的手。
浙江实施的“山海协作工程”,开启了发达县市区与欠发达县市区的对口合作之路。2012年8月,浙江省委、省政府办公厅印发的《关于推进山海协作产业园建设的意见》,明确要求在衢州、丽水等地市有条件的县(市、区)启动建设首批省级山海协作产业园。2018年,浙江省委、省政府又出台了山海协作“升级版”意见,明确产业飞地是浙江当年和今后一段时间“飞地经济”发展的主要方向之一。
“飞地经济”,最大的特点在跨区域,最大的难点也在跨区域。权责如何分配?利益如何共享?要素如何打通?对这些最核心的问题,浙江省从飞地开发建设、运营管理、利益分配到绩效考核等都做了全面、系统、清晰的规划和要求,为飞地的顺利运行提供了坚实保障。
2022年,丽水市9个县(市、区)的产业飞地全面开工建设。根据相关政策安排和协定,产业飞地在出资和税收分享上对山区县实施倾斜。例如部分产业飞地由山区县和经济发达地区按6:4比例出资建设,但在税收上以7:3比例分配,充分体现对山区县的支持。
“我们把产业飞地作为丽水建在经济发达地区的产业平台,并将其打造成为丽水经济异地发展的新增长极。目前,9块飞地共引进产业项目49个,而且质量都比较好,全市也因此获得了省里的1505亩土地指标奖励。”丽水市发改委副主任赵丽群告诉记者,有了省里政策和发达地区的支持,丽水产业飞地才得以蓬勃发展。
为解决产业飞地发展的一个关键问题——土地指标,2022年5月,浙江省自然资源厅专门印发了《关于加强自然资源要素保障助力稳经济若干政策措施的通知》,统筹安排山区26县每县1500亩建设用地指标,并定向为飞入地核减750亩永久基本农田保护任务,支持山区26县在中心城市和大湾区新区平台建立产业飞地。
在飞地发展的过程中,人才是第一资源,也是关键变量。对浙西南的山区县来说,招才引智存在不小的困难。为打破空间壁垒,畅通人才流动渠道,浙江省不断完善科创人才柔性流动和同城化人才服务机制,建立起了一批人才飞地。
从杭州西湖向西,沿着城西科创大走廊进入文一西路,一幢超高层的现代化蓝色大厦映入眼帘,这正是浙江省超级人才飞地——浙江人才大厦。
毗邻余杭区政府、阿里巴巴西溪园区和杭州未来科技城西站,这里地理位置优越。大厦面向全省的9个设区市(衢州已自设园区)和杭州辖下的桐庐、淳安、建德三县市开放。入驻企业可以一站式享受政策咨询、证照办理、出入境服务等综合政务服务,并可依托平台快速高效对接省级行政资源和创新资源。
浙江人才大厦内的企业,虽然多数并不在杭州注册,但经认定的高层次人才,可以同样享受杭州的教育、医疗、住房、购置车牌等各方面优惠政策,手持人才码还可以享受创新创业、生活服务、补贴申领等100多项专属服务。
“2019年,省委人才办和杭州市委就联合印发了意见,推动杭州公共服务优势资源向省内其他设区市人才延伸覆盖。这为浙江人才大厦的成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浙江人才大厦运营方主管罗海蓉说。
在政府这双有形之手的因势利导下,土地、人才等要素流动起来,后发地区得以搭上先发地区的列车,驶向高质量发展的快车道。
与时俱进
飞地模式不断迭代升级
斗转星移中,浙江的“飞地经济”持续焕发出生机和活力。
长期关注“飞地经济”发展的上海华略智库研究经理黄玉杰认为,浙江“飞地经济”20年始终保持生命力的关键,在于发展模式的不断创新。
在杭州富阳区核心地段银湖科技城,18层的缙云大厦是丽水市缙云县建设的消薄飞地。“建设消薄飞地,是为了解决经济薄弱村的造血能力。”丽水市农业农村局农村经营管理处处长苏明介绍说。
缙云大厦由飞出地提供土地指标和资金投入,缙云县134个集体经济薄弱村统筹各项补助资金,并联合缙云城投共同出资1.78亿元建设资金,飞入地富阳区则保障大厦落地、招商。
由于地段好,运营一年多的缙云大厦已招引到路特斯能源总部、省级众创空间厘米科技、天和高科技产业园等项目。“目前已经返利2700多万元了,给每个集体经济薄弱村每年带来了5万—6万元的集体收入。”杭州市富阳区发改局对口支援科科长钟雷刚说。
消薄飞地是因“村”而设,生态飞地的发展则是因地制宜。
千岛湖所在的淳安县是浙江省唯一的特别生态功能区,80.13%的县域国土面积都位于生态红线之内。为取得保护与发展的平衡,淳安探索出了一条“本域保护、异地发展”的有效路径。
“按照省里的政策要求,淳安用耕地指标来置换杭州钱塘区的工业用地指标,使淳安实现了‘有土地、有楼宇、有产业、有税收’的异地发展格局。”站在位于杭州市西湖区的千岛湖智谷大厦里,杭千合作开发管委会负责人告诉记者,去年淳安在杭州市区的飞地实现税收收入达5.89亿元,占到了全县税收收入的四分之一。
不仅如此,为了进一步发挥区域优势,结合浙西南山区生态资源禀赋,围绕“大旅游、大健康”的发展理念,浙江省还打造了一批山海协作生态旅游文化产业园。
丽水市缙云县地处浙西南腹地,境内既有仙都石笋,又有黄帝文化,旅游资源丰富。
缙云—富阳山海协作生态旅游文化产业园成立后,发达地区的干部来了,全新的发展理念来了,大量的资金和高端的人才也来了。沉睡多年的废弃采石场,被改造为天然书吧、天然剧场和表演空间,实现由采石遗址到文化地标的美丽蝶变。岩宕书房迅速走红,游客持续涌入仙都景区,当地经济跟着旺起来。据初步统计,缙云的民宿产业年产值已经达到7亿元。
新模式的诞生,既有的发展模式也在不断优化升级。
记者在浙江省多地采访了解到,科创飞地、产业飞地、消薄飞地这三大飞地在发展过程中已经逐渐进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态势。在推进三大飞地建设的同时,浙江正在酝酿新一轮的改革。以山海协作为基础,后发地区“飞出去”的同时,同步探索“飞进来”,打造融合发展的双向飞地模式。
在奔向共同富裕的征程上,浙江“飞地经济”之路正越走越宽。
■记者手记
破除发展杂音
要格局更要创新
浙江的“飞地经济”发展无疑是令人振奋的。但是任何新模式的发展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其间自然存在顾虑和杂音。
“挖墙脚”是大多数飞入地所在的发达地区持有的顾虑。后发地区在发达地区设立的飞地,具备科创孵化器功能。飞出地一般要求项目孵化后在飞出地注册并产业化。这样岂不是会造成发达地区优秀科创项目的外流?
对飞出地欠发达地区来说,也有顾虑。“后发地区资金本来就有限,投在当地修桥建路不好吗?为什么要投到发达地区?”这是记者在走访中听到的一些声音。他们认为,飞地带动的是发达地区的就业和消费,飞地建设的资金和用地指标用于后发地区更有价值。
飞入地和飞出地的顾虑都客观存在,但区域发展着眼的应该是长远和未来,而不是一时的得失;要算“大账”,不能算“小账”。
浙江省科技厅有关处室负责人认为,“飞地经济”顺应了时代发展的潮流,也是区域协调发展的内在要求。“以前的‘星期天工程师’就是发达地区科技人才利用周末到后发地区开展技术支持。如今产业发展对创新和人才需求更大,因此‘飞地经济’是顺势而为。”
该负责人表示,飞入地和飞出地不能存在“既要、又要”的心态。对于发达地区,要知道“鸡妈妈孵化的鸭宝宝,还是认鸡妈妈的”。无论是从短期还是从长期看,“飞地经济”对飞地双方都是利远大于弊。
作为政府,要做的是尊重市场、打消顾虑、有序引导,并防止大包大揽。此外,对于飞入地和飞出地的顾虑,新一轮飞地模式改革指向的双向飞地模式也更能兼顾到飞地双方利益,减少双方分歧。
对于后发地区来说,飞到发达地区建科创中心、孵化项目,既为本地企业服务,又引入新的产业回来;对发达地区来说,后发地区的研发中心和新科创项目的研发总部会留在发达地区,也会进一步增强研发和总部功能,这对双方来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双赢。
■专家观点
华东师范大学城市发展研究院教授曹贤忠:
坚持“两手发力” 打造“飞地经济”样板
浙江“飞地经济”发展的成功,我觉得是在于处理好了政府和市场的关系。经过20年左右的时间,浙江逐渐探索出了一条“政府主导+基金引导+市场化运作”行之有效的路径。
政府主导,意义在于统筹和协调,主导的是“一头”和“一尾”。“飞地经济”发生在不同行政区域之间,尤其是飞地合作的方式、途径、模式,需要省级政府部门之间做好顶层设计,对合作的关键性问题给予约定和引导。浙江省的“飞地经济”是在“山海协作”的框架之下一以贯之展开的。在20年的发展过程中,根据经济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和需要,省级层面不断出台相关指导意见,以及一系列配套措施。
这些政策措施层层叠加,环环相扣,从省级层面对飞地开发建设、运营管理、利益分配、绩效考核等飞地发展全链条给予系统、清晰的政策支持和操作引导。“一头”方面,指向打通双方合作的壁垒,对土地指标、人才互认、利益分配等核心问题提出指导性意见。“一尾”方面,对飞出地和飞入地双方在项目引进、人才引进、产业规模等方面给予宏观的考核和奖补。比如,2020年—2024年,按照“基础奖励+中期绩效奖励”的方式,对每个产业飞地和特色生态产业平台各4000万元的奖励基金,专项用于飞地和平台建设。
政府打好前站,就开始淡出。中间部分,则充分交给市场,顺应市场规律,逐步发展出“基金引导+市场化运作”的模式。发展要靠产业来支持。飞地发展选择什么产业?基金说了算。飞出地和飞入地双方注资成立产业发展基金,由专业技术人员作为基金管理人进行招商选资,符合基金导向和要求的项目才能进来,这样也一定程度上规避了招商的盲目性、急功近利性、资金使用效率不高等问题。飞地发展谁来运营?由第三方公司来运营。浙江省本身经济基础强,民营经济活力强劲,嗅觉敏锐。第三方公司懂行业、懂市场,能够更精准地对接需求、链接资源,也更方便以市场化主体的身份去处理涉及两个不同行政区域的问题,最终实现飞地功能的最大化。